冲灵子正外形颓丧、心无定处，听得这一声断喝，却清醒了许多。心中那执拗涌了上来，挺直身板，正起脖子，再无半分委顿之态。

佟春溪瞟了他一眼，心中已经有些嘉许，于是转身便走。出月门时，却远远甩出一句：“公孙玄同当年与我起誓，也是喝了酒、才脱说出的。你们男子所谓任侠之气，若无酒浆作引，又算得了什么……”

次清晨，值的道士已早早起来，从观门开始、一路向内，挥着扫帚清扫院落。当看到跪在演武上睡得正酣的杨朝夕时，不禁相顾莞尔。待将他周边扫完，出了月门之后，麟迹观中这处新增的“景致”，便在道士耳中飞快传开。

往里吃着早斋、磨着时间，不愿去演练的师姊师妹，今却都一反常态。一个个斯文娴静的子，都在以风卷残云之势、迅速将手中吃食消灭掉。

一众道士匆匆吃完，便往演武场奔去，加到围观杨朝夕的阵营之中，不时指指点点、评论一番。而关于被观主元夷子罚跪在此的原因，也不胫而走，迅速被一众道士知晓，并在传播过程中又添了许多穿凿和臆测，最终传出数个版本来。令始作俑者的月希子听了，都表变幻、哭笑不得。

而水希子罗柔却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，又拍拍花希子崔琬的肩膀，露出一个大仇得报的畅快表。

崔琬看着被众师姊师妹围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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评论足后，慢慢退到演武场一角的杨朝夕，心中却不如预想的那般高兴。

杨朝夕一夜冻饿，此时神呆滞、如木偶一般。直到看见镜希子唐娟喝退围观之，将一碗黍子糕送到他面前，才焕发出一点生机，接过木碗、以手作勺，大吞咽起来。崔琬看着这一幕，心底却涌出几分同，脸上聚起的笑容，也飞快褪去。

罗柔凑了上来，捅了一下她的腰眼，促狭道：“崔师妹，心疼了？”崔琬一笑，将她推开。罗柔便把月希子拽过来，又细细询问起、她昨晚亲眼所见的一些形。

罚跪首，一三顿斋饭、六顿清水，却也不曾短缺。偶尔内急，寻了茅厕释放，却也被远远躲开的师姊师妹们笑骂为“偷耍滑”。

罚跪次，饭食和水，依旧不断。愿意来看热闹、打趣一番的师姊师妹，却也少了许多。大家专心演练着各种拳脚、剑法、刀法、枪法，偶尔才偏过脸看一下，那道仍旧跪在演武场上的瘦小身影，开心之余，也都多了些温暖的神色。

罚跪第三，杨朝夕仍旧跪着，却已无问津。便是前来送饭的斋院师姊，也只是简单两句话，便扔下饭食和水，转离开。倒是月希子偶尔跑过来，眨着硕大的眼睛、一脸认真问他：“冲灵子师兄！你膝盖疼不？为什么不哭呢？有时候哭一哭，也能减轻疼痛呢……”

没有知道这三里，杨朝夕关于这个世间、尚且稚拙的想法，经历了怎样的碎、重塑、再碎、再重塑。皆有羞耻之心、逃避之心、凶狠之心、向善之心、愤懑之心、奋发之心，这些绪、念，在脑海里奔突撞。有的撞死路，久久不散；有的却贯通出去，灰飞烟灭……渐渐地、这些剧烈冲撞也已变得疲惫，心的难过、屈辱、愤怒、惭愧，搅成混沌一团，失去了原有的意义。

天光暗了下来，酉时将近。佟春溪莲步轻移、裙裾微动，站在了杨朝夕面前。杨朝夕顺着光影、抬起来，心如止水，面色无喜无悲：“春熙婶婶，你过来了。”

佟春溪神复归于柔和：“起来吧！你心中此时，是否委屈？”

杨朝夕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，轻轻捶打着双腿：“春熙婶婶，小侄想了许多，却唯独没有觉得委屈。开始颇为羞惭，渐渐便想逃离，接着又觉愤怒。后来却觉得，眼前之事多是虚影，自己该当奋起勃发。”

佟春溪淡淡笑道：“我和你家观主，也都是从这般年纪过来的，如何猜不到你们心中所想。年少任侠、意气风发！几句软语，也能换走千金一诺；三碗薄酒，便要豁出命一条；百媚红颜，就可引得冲冠一怒……”

佟春溪说着，抚掉他上的枯叶：“可是，修道一途，蒙蒙漫漫，并不是一眼望尽的平川。你会碰到美好、遂心、愉悦、畅意，也会遭遇难堪、无力、离别、悲怆，这些际遇，都会动摇道心。我辈修道，便似攀山过岭，明知前方更加高绝险峻，却还须固守意念，直向险峰而行！因此修道一途，灵根、天资都是次要，若无大毅力、大觉悟，便是‘天选之子’，也终究会半途而废。”

杨朝夕听到“天选之子”，心中微有触动，长源真说过的话，又在他记忆中清晰起来。

他沉思了半晌，才缓缓道：“小侄这几年也读了些书，古多有自视甚高、而率妄为者。但无论顺境逆境，于他们而言，总是有许多不得不发的牢骚、不得不写的悲愤，于是成就便都有限了。”

佟春溪点点：“你看出这些，却也难得。但看清歧途只是第一步，你不但要避开歧途、还要找到正途。毕竟大道在前，若不能走得更远，又如何可以回过、去看轻那些误歧途而不自知的？所以修道越往后，道心也更加纯粹，便是要比前走得更远一些，去触及他们不能触及的境界。”

杨朝夕认真回道：“春溪婶婶苦婆心，小侄在此谢过！既然已想明白这些，小侄未来如何，便斗胆邀春溪婶婶做个见证了。”

佟春溪也慈和地看着他：“懂得与做到，中间所差的，是一个“道”字。而这一个字，许多一辈子，都没想明白。若能无悲无喜、宠辱不惊，道心方可自定。”

高天玄奥，弦月半遮，云雾如絮一般，不时从天幕飘过去。一老一少在这演武场中，又说了许久，方才离去。

而曾经潜藏在少年心底、一些命题颇大的朦胧思考，终于在这几近乎憋屈的经历中，开始发生蜕变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