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伏院虚与委蛇，也要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。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，去宰了那作祟埋河两百年的大妖，哪怕玉石俱焚，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，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。

至于她这位水娘娘，对裴钱为何如此有“眼缘”，更有学问。

作为坐镇一方水土的悠久祇，埋河水本身福缘极大，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问津的祈雨石碑上，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诀，方才她仔细运用灵的望气之法，不看不知道，一看吓一跳，她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，眼前这位黝黑瘦小的小姑娘，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，是等的灵之身，通俗说来，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祇，那就是殄天物圣所哀了。

所谓的金形之姿，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胚，佛家的佛子，得天独厚，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，一千里。金形之，多先天体态瘦小，却骨极硬，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，专看一骨气有几斤几两重，金形之姿，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，强悍，易急躁，杀伐果决，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，自有威严，故而天生官将之材。

只是这位水娘娘的眼力很好，仍是不够好。

裴钱资质之出众，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。所以朱河观裴钱，也会觉得小丫是个习武天才。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，心中思量，都觉得小丫兴许会是个术算才，只要跟随她研习占卜算卦，能够事半功倍。

唯独君子钟魁，看得更加全面和远。

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，道理也不跟她说，至于习武或是修道，裴钱更是想也别想。

这个丫片子，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，只要她额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，就已经欢天喜地，走路不觉得累了。

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。

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，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也罢，不管成就有多高，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河、水娘娘感恩，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，一掌就被裴钱拍死了，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，你们惹恼了我，我本事又比你大，不打杀了你们，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？

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，裴钱心思念，则大不相同，可谓独一份了。

不过两只缘身在此山中，皆浑然不自知罢了。

水娘娘挥挥手，婢默默退去。

水娘娘这才问道：“陈平安，我是爽快，你更是，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往来，那我就有话直说了？”

陈平安点点，“水娘娘只管直说。”

水娘娘色凝重，似乎在酝酿措辞，有大事相商。

陈平安不知何故，照理说府升宫一事，钟魁已经帮忙敲定，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。可既然她如此严肃，陈平安就静等下文。

她缓缓问道：“陈平安，你见过了文圣老爷，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令高山仰止，出成章，一字一句，都会让佩服得五体投地，听了那些浅出的大道至理，就会觉得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的想法？”

桌对面的水娘娘，采飞扬。

陈平安亏得没喝酒，不然真要一酒水当场出来。

裴钱不知道水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，但是听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儿，她便觉得与有荣焉，双臂环胸，很是骄傲。

陈平安喝了养剑葫里的碧游府百年“水花酒”，犹豫了一下，不忍心坏水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，挑选着说道：“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，脾气极好，待和善，从不拿捏架子，出门在外，很平易近。”

能不平易近吗，个子小小的，游历天下，就是那副穷酸老生的模样，平易近换成貌不惊更合适，比钟魁在客栈还不如。喜欢拐喝酒，喝酒喜欢装醉赖账，酒品也不太好。

可这些实话，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娘娘。

怕她一个不小心，真就道心崩碎了。

水娘娘这次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，直接拎起那坛酒，仰灌了一大，“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！学问通天，却有悲天悯，行走间，和和气气，善待世，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，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，岂有此理！”

水娘娘喋喋不休，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。

陈平安并未搭话，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，以及向往读的，齐先生的先生，齐先生，藕花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，他陈平安，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。

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，终归会落在一处，我心安处即吾乡。

陈平安不说话，只是喝酒，如此好喝的酒，想到那些那般美好的和事，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，齐先生的不失望，种秋的问心无愧，曹晴朗的怀揣着希望。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，说不定像阿良所说，真能喝成了酒仙呢。

一个自顾自说话，一个自顾自遐想，都喝着酒，不用劝。

碧游府的水花酒，所谓窖藏，那可是藏在埋河水之中，一放百年，自然陈酿甘醇，容易，后劲可不小。

水娘娘是真喝酒醉了，盘腿坐在椅子上，脑袋摇摇晃晃，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，见过文圣老爷，还跟圣老爷那么熟悉，这辈子得了大圆满，她就没这份幸运，每天端坐在台上，看似香火弥漫水庙，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，可是香火之中，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，她很多都不喜欢，求财求富贵，求子求权势，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，圣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，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像，饱读圣贤的读多如牛毛，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，总是让越来越失望，让她对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。

碎碎念叨最后，水娘娘掰着手指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秀才的中经典，埋怨这么好的道理，世都不愿意学，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，世根本摸不着？最后她双手挠，茫然不已。

裴钱翻着白眼，得嘞，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，若是子喝过了酒，都像这位娘娘疯疯癫癫的，实在太可笑了。

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，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，总是越喝眼越明亮，整个焕然一新，眉眼飞扬，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，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给酒气压下。

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了，而是喝醉了，就会压不住本本心，喝酒之前，谨小慎微，如双手始终捂住铜镜镜面，或是双手护住一盏陋室灯火，不愿让外瞧见，喝酒之后，便松开双手，大放光明，照彻四方又何妨？

陈平安重重将养剑葫搁在酒桌上，朗声道：“文圣老先生的学问怎么就太高了，不管用？管用得很，我就要与你说一说，此学说，放之四海而皆准，善能学，恶也可以学，帝王将相能学，贩夫走卒能学，山上仙也能学，妖魔鬼祟可学，山水祇亦可学！至于是否愿意学以致用，那是学了之后的事，先学了这门学问，便是裨益！”

陈平安下意识正襟危坐，学那君子钟魁，更学那学塾授业的齐先生，“学了世间真学问，便可心田有那源活水来！我觉得老先生这门学问，阐述那顺序二字，就是大学问，真学问，可学！你学不学？！”

水娘娘眼恍惚，浑浑噩噩，一拍桌子道：“你说了我便学学看！”

陈平安身体微微前倾，